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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品花宝鉴(全)-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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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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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木兰艇吟出断肠词皇华亭痛洒离情泪话说屈道翁选了南昌府通判,领凭之后,就要起身,这几天就有些人与他饯行,常不在园。那些名士、名旦也轮流与琴仙作饯。田春航、史南湘殿试过了,正是万言满策,铁画银钩。春航竟占了鳌头,大魁天下,授了修撰之职。南湘在二甲第四,点了庶常。雁塔题名,杏林赐宴,好不有兴,比起去年春间的春航来,就天壤之别了。这春航偏是姓苏的与他有缘。去年亏了苏蕙芳遂了他的心愿,本以风月因缘,倒成了道义肝胆,使春航一腔感激,不得不向正路上走,因此成就了功名学问。今年会试,房官虽荐了他的卷子,大总裁已经驳落。内中有一位总裁,姓苏,名臣泰,现任兵部大堂,翰林出身,后又承袭了侯爵,就是华公子的泰山。看了春航的文字,大加赞赏道:「此人才调不凡,虽掞藻摛华,过于靡丽,倒是个词臣格调,可以黼黻太平。」大总裁犹以为未可。及看他《五经》通明,策对平允,遂中了他三十四名。苏侯到填榜时,拆对墨卷,见他这一笔楷字,心中大喜,知他殿试必在前列,果然被他中了状元。春航谒见座师,苏侯倒没有讲起,房师与他讲了,所以春航感激这个恩师与别位不同。这苏侯少年时也是个风流学士。年近五旬,夫人之外,尚有四位如君,贵承七叶,位列通侯,但艰于嗣子。正夫人止生了两位千金,长的是华夫人,第二位小姐也十九岁了,要选个才貌双全的女婿,所以还没有字人。苏侯初见了春航这般人物,心上十分中意,意欲附为婚姻,问他已有了妻室,暗暗叹息。且说春航搬进了新宅,凡车马服饰,一切器用,尽是蕙芳一人之力。蕙芳数年所积,也就运用一空。此时蕙芳已辞了班子,常常过来与春航照应。春航要留他在宅里住,他又不肯。但春航大大小小的事,皆系他一人调度,春航万分感激,意欲分任其劳,实在又不及他精明周到。蕙芳又是个好胜脾气,就是没有办过的,他先就访问了,想得澈底澄清,一无翳障,不要春航费一点心。就是那个许贵,也十分灵慧,惟有那老田安,只可看门而已。一日,春航正与蕙芳商议要接家眷,无人可托的话,蕙芳愿身任其劳。忽然到了家信,是其太夫人的谕帖。春航连忙拆读,一看之后,不觉泪下。蕙芳心惊,便在春航背后同看。原来春航的夫人,于二月内暴病而亡。太夫人伤心万状,家中止有一老仆,并一仆妇,诸事草草,甚望春航会试回来。适值春航之母舅张桐孙,前任直隶天津府知府,因与上台不合,告病回家。家居数年,情况不支。且上司已换,只得起程来京,定于三月十五日挈眷起身,偕了田太夫人来都,数日间就要到了。春航看完,一悲一喜,喜的是慈母将来,晨昏得事,悲的是朱弦已断,中馈无人。且春航又是个钟情人,想起在家时,钗荆裙布,唱随之乐,不觉大恸起来。蕙芳十分劝慰,劝道:「老太太不日就到,你极该打起精神才好。如今倒自己苦坏了,教老太太见了不更伤感么?」春航只得暂止悲痛,明日就为太夫人收拾上房,铺陈一切。吩咐下人,从今以后称呼蕙芳为苏大爷。蕙芳也感激春航相待之意。过了十余日,田太夫人已到,春航接到良乡,母子相见,悲欢各半。太夫人在路已知春航中了状元,因此更念起亡媳来。春航又拜见了舅父、舅母,无人不为春航喜欢。进了城,他母舅在春航处暂住了几日,赁了住房,方才搬去,春航在太夫人面前说起蕙芳的好处,也是落难才唱戏的,如今已出了班子,他父亲在云南做过州同,是个书香之后,在京甚为相得,一切都赖藉他。因此田太夫人待蕙芳甚好,蕙芳更加相安了。却说史南湘馆选后,便搬进怡园,在清凉诗境住了。他的脾气又与春航两样,把那些同年同馆朋友不放在眼里,也不出去应酬,天天与屈道翁、萧次贤、徐子云一班人,诗酒陶情。闲时又有宝珠、素兰、兰保、漱芳等一班名旦,不是垂帘度曲,就是对酒当歌。南湘素有才名,如今加上个翰林名号,更有那求文求诗的接踵而来。他又怕烦,常请金粟、子玉等代笔。至于不要紧的,连琴仙、蕙芳、素兰、宝珠的佳章都有在里面,好在人人说好,没有一个看得出来。南湘本要接夫人来京,一因任上两大人无人侍奉,二因他夫人利害,常要阻他的清兴,劝他戒酒。南湘有些惧内,本来只好狂饮狂游,鳏居倒也不妨。今日已是五月初四,道翁定于初七日起身,众名士饯行已过。今日道翁一早进城,为华公子请去了。南湘来找次贤、子云,都不在园里,即到春风沉醉轩来,只见琴仙手托香腮,在那里颦眉泪眼,见南湘进来,连忙起身。南湘笑道:「我道你此番自然长了学问,谁知还是那样见识。人生离合悲欢,是一定之理,各人免不来的,何必作那儿女嗫嚅、楚囚相对的光景?快不要这样。你看半阴半晴,时凉时燠,这般好天气,何不同我到吟秋榭去看看龙舟,如今算你们祖上的遗风余韵了。」琴仙因与子玉就要离别,虽然叙了几日,心上还是丢不开,郁郁的想念,被南湘道破了,只得强起精神。也因闷坐无聊,便随着他到吟秋榭去。南湘忽又说:「我们何不去请了庚香、吉甫两人来,作个清谈雅集,倒也有趣。」琴仙听了,正合他意,便道:「很好,你打发人去请来。」南湘道:「你找张纸来,我写个字帖儿去。」琴仙找了一张诗笺,南湘写了两行狂草,着家人骑了快马,即刻请了金少爷、梅少爷来。家人奉命先到梅宅投了字帖,却好金粟正在子玉处,吃了早饭,正想同子玉到怡园来。二人看了字,吩咐来人先去了。子玉、金粟都是随身便服,各带了书童,坐车到怡园。自有南湘的家人引进,知道主人在吟秋榭,便从山边小径抄入练秋阁前,下了船。这个船是天天有人伺候的,不须找人荡桨。双桨分开,哑哑轧扎的,从莲萍菱芡中荡去,见白鹭横飞,绿杨倒挂,已觉妙不可言。穿过了红桥,望见吟秋榭边,靠着一个龙舟,今日却未装满,恐天要下雨,只装了几层油绸蜡绢。到了水榭阑边,已见琴仙靠在第二层栏干,望见他们来,在上面微笑点头。下面栏前有几个书童站着。金粟、子玉上了岸,进了第一层,听得楼上叮叮????的响,又听得南湘朗吟东坡的《水调歌头》道:「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的一声,像把个玻璃钵击碎了,遂狂笑进来。金粟笑道:「何物狂奴,悲歌击节?」南湘见金粟等进来,益发大笑。金粟道:「此是端午,又非中秋,忽然念那《水调歌头》做什么?」南湘道:「我因看这副对子,不觉击节起来。」琴仙道:「若依着时令,只可改作:」我欲乘龙归去,只恐珠宫贝阙,深处不胜寒。‘「南湘赞道:」改得好。教我们馆中朋友改这一句,定想不到’深‘字,必改个’低‘字。「子玉、金粟大笑。子玉道:」你也把他们太薄了。「金粟道:「他们的文章诗赋,倒合古时候的格调,也是有本而来。」南湘道:「什么格调?」金粟笑道:「《清平调》,不是太白先生遗下来的?」子玉道:「这《清平调》三字甚合。」南湘道:「只怕还有些清而不平,平而不清的。」金粟道: .「文章之妙,在各人领略,究竟也无甚凭据。我看庾子山为文,用字不检,一篇之内,前后叠出。今人虽无其妙处,也无此毛玻宋之问以土囊谋人佳句,试看佳句何如?王勃《滕王阁序》最传诵者,为落霞秋水一联,然亦不过写景而已。」南湘道:「我们今日作何消遣?你看天也晴了。去年是初六日,我记得是仲清泰山的生日,那日所以仲清没有能来。今年竟都不在坐。」又道:「玉侬两三天就要走了,今日庾香应当怎样,也应大家叙个痛快。这一别不知几年再见呢。」子玉、琴仙听了,都觉凄然,几乎堕泪。琴仙道:「我们何不下船去坐坐。一面走,一面看,比这阁子倒还好些。」子玉道:「果然船里好。」南湘道:「我们就下船去,我备了几样酒果,船里去谈,一发有趣。」说着都下船来。南湘叫书童带了笔研,又把酒肴也摆下船来,荡动双桨。南湘道:「庾香、玉侬何以不开口谈谈?再隔两天就谈不成了。」子玉道:「谈也是这样,亦只两天半了。就算再叙两次,还只好算一天。」琴仙眼皮一红,斜靠着船窗,看那池中的燕子飞来飞去,掠那水面的浮萍,即说道:「这个燕子今年去了,明年还会回来么?」子玉道:「怎么不会来?管保这两个燕子明年又在这里了。」金粟笑道:「何以拿得这样稳呢?」子玉道:「‘似曾相识燕归来’,不是就是去年的么?」琴仙道:「‘无可奈何花落去’呢?难道落花还会吹上枝么?」子玉道:「花落重开也是一样,不过暂时落劫罢了。」琴仙道:「落花劫也太多,有落在水里的,有落在溷里的。若落在水里的还好,到底干净些。既然落了下来,倒也是他归结之所了。」子玉也与琴仙并坐,靠在一个窗里,慢慢的荡到桥边,只见一群鸭子从桥洞里过来,琴仙道:「你看这鸭子是一群同着走,倒没有一个离群的。」子玉道:「人生在世,倒没有这些物类快活,毫无拘束。」南湘对着金粟微笑,金粟点点头,听着他们讲话。子玉道:「人生离合也没有什么一定,你看天上的云,总是望一边去的。你不见今日是两来的云,东边的会遇着西边的么?」琴仙仰首看天,道:「只怕有横风来吹散他。」子玉道:「那边有横风来吹得散,难道这边没有横风来吹合他?」琴仙笑道:「那就要四面风才能。」南湘道:「只怕还有八面风呢。」子玉也笑了。琴仙道:「你看那个鲤鱼好不有趣,他一个独自摆尾而去。」子玉道:「你试看转来不转来?」琴仙道:「未必能转来了。」子玉心里默祷道:「鲤鱼你若能游转来,玉侬也就能转来,你须顺我的心。」那鱼真又转来,一直挨着船身过去了。子玉喜道:「何如?我要他转来他就转来了。」琴仙道:「你怎样的叫他转来?」子玉道:「我心上想他,他也就顺了我的心。这是天从人愿。」琴仙对着子玉笑了一笑。南湘叫摆过酒来,家童摆好了。金粟道:「庾香、玉侬过来喝一杯罢。」一面把船荡到练秋阁前,南湘道:「去年静宜有个《水浒传》的酒令,媚香掣着了《潘金莲雪天戏叔》,媚香那个神色,再没有这么好笑,不料湘帆今日竟能如此了。」金粟道:「湘帆真不负媚香。」说着,叹了一口气。南湘道:「也幸遇着了媚香,若遇了别人,未必有这管教他的本领。若天天朝歌夜弦,只怕湘帆真要做郑元和了。可惜,可惜!媚香若是个女身,此刻就是状元夫人了,偏又要多生出个雀儿来,教湘帆有欲难遂,伉俪不谐。」子玉恐琴仙不愿听这些话,便把些别样话来打断他。南湘、金粟也因琴仙在座,便不说了。船又荡到了桂岭,子玉道:「我们荡转去,到兰径、菊畦、稻庄去罢。」南湘道:「也只可到兰径罢。我看那边水浅,这船如何去得?」琴仙道:「要到稻庄去,就要走围墙边那带河,过了水闸,全是大河。从菊畦背后,就到了稻庄,还可以到桃花源,就到不得兰径。」金粟道:「这里路我没有走过,就这样去。」于是一路的荡去,又觉别开生面。金粟道:「庾香你也该临别赠言,做首诗赠玉侬。」子玉道:「我们联句罢。」金粟道:「这个恐不能,各人是各人的情意,未必联得上来。」琴仙道:「前日静宜画了一柄扇子,是个《怡园饯别图》,度香于那一面填了一首《金缕曲》,还空了一半。」说罢,便从袖子里拿了出来,给与金粟等看了,见画的是古香林屋,内中画几个人在那里饯行的光景,度香的词也做得甚好。子玉道:「我们就和他的韵罢。」南湘道:「你先来。」子玉一面闲谈,一面着想,即成了一阕,写了出来,南湘、金粟看着,琴仙念道:「何事云轻散。问今番、果然真到,海枯石烂?」南湘道:「一开口就沉痛如此,倒要看看底下怎样接得来。」琴仙念了一句,已经哽塞住了,到「海枯石烂」四字,便接连流下几点泪来。再读时,声音就低了好些。停了一停,又念道:「离别寻常随处有,偏我魂消无算。已过了、几回肠断。只道今生长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谁又想,境更换。」琴仙到此忍不住哭了。金粟道:「这是庾香不好,谁叫他做得如此伤心?倒不怪玉侬要哭。」子玉也落下泪来,只得忍住,要劝琴仙。琴仙又要哭,又要看,拿着那词稿,被眼泪滴湿了一半。南湘道:「我念给你听,你也念不来了。」琴仙犹带着泣,听南湘念道:「明朝送别长亭畔。忍牵衣、道声珍重,此心更乱。」南湘念到此,也几乎念不出来。金粟听了,也觉惨然难忍。琴仙已放声大哭,南湘勉强又念道:「门外天涯……」将词稿放下道:「我不念了。」斟了一杯酒喝了,便□脚而卧,口中吟道:「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哀猿夜吟,令人肠断。」琴仙痛哭了一会,子玉勉强劝住了,把绢子替他试了眼泪,琴仙还望着那词稿,想人念完了。金粟只得念道:「门外天涯何处是,但见江湖浩漫,也难浣、愁肠一半。若虑梦魂飞不到,试宵宵、彼此将名唤。墨和泪,请君玩。」琴仙哭了一个发昏,把个子玉哭得柔肠寸断。金粟叹道:「这首词也不枉玉侬这些眼泪,真是一字一珠,一珠一泪,一泪一血,旁人尚不忍读,何况玉侬?」便叫子玉索性在扇上写好了。子玉道:「你们和的呢?」金粟道:「这是绝唱,还和什么?可不必了。「子玉写好。这一会凄楚,连南湘、金粟也没有兴致,即上了岸。正逢子云、次贤回来,大家在寻源仙墅坐了一会,道翁也回来了。子云还要留金粟、子玉小饮,子玉坐在此倒觉心酸,便同金粟各自回去。明日,道翁还有事进城。琪官因与琴仙一同来京,且同一师傅学戏,如今见他跳出樊笼,得以出京,心里甚为感慨,便单请琴仙过来话别。因想请琴仙,必须请子玉,又托琴仙转约子玉于初六日同去。琴仙应了,果然把子玉请了出来。子玉那日先到文辉处拜寿,耽搁了一早晨,吃了面,即便辞回。王恂留住不放,陆夫人也留他。子玉是一腔心事,如何留得住?只得将实话悄悄的告诉了仲清。仲清与王恂说了,方才放他出来。子玉喜欢,一径就到琪官寓处,进去见琴仙已等了好一会,还有一个老年人在那里说话。见了子玉,那人就站起身来。作别而去,琴仙还谢了一声。琪官送客转来,请子玉到他书房里坐下。子玉问起方才这人,琴仙道:「他叫叶茂林,是我们教戏的师傅,闻我要出京,今日送了几样东西来。」子玉见琴仙面似梨花,朱唇浅淡,眼睛哭得微肿,说不出那一种可怜可爱的模样,只呆呆的看着他。琴仙这两日千虑万愁,也不知从何处说起,倒一句话也没有,就只一汪眼泪,在眼皮里含着,只要题起心事,便一滴就下。琪官见他们两人四目相泣,一样的神色,知道九分。但自己想着从前的事,不免也有些悲楚。三人坐了许久,都不言语。琪官与琴仙坐在一凳,拉着琴仙的手说道:「琴哥,你如今是好了,上了岸,看我们落在水里。想我们同来的十个人,到京后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下你我两个。你如今又要去了,就只有我一个。想到咱们在船上的时候,那几个又是不投机的。哥哥,你说咱们两个生在一处,死在一处。有一天你受了人家的气,晚上想要跳河,我拉住了你,你还恨我。我说要跳河咱们同跳,你才住了,哭了半夜,自己将块帕子撕得粉碎。到明日看时,才晓得撕了我的帕子。你还拿新的还我。到了天津那一天,船碰坏了,我们睡在舱里避风,你睡着怕冷,叫我将背拥了你的背,你才睡着。及到了京,又分开在两处。我想起,好不伤心!「琴仙听了,眼泪直流下来,琪官也哭起来了。子玉本来伤心,今见他二人都哭,再将琴仙前前后后一想,怎么还忍得住,便也泪流满面。琪官又道:」你从前给我那个水晶猫儿,我还当着宝贝一样。现在天天学字,拿他做镇纸。去年林小梅要我的,我不肯给他。我说是哥哥路上给我的,我要留着他。「琴仙道:」你给我那琥珀扇坠儿,我也留着。「便也执着琪官的手道:」我此去,也不知怎样,我这般苦命,料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还是你们在京里好,大家相帮着,还有个照应。我如今出了京,只好听我的运气,好好歹歹,随遇而安。适或苍天见怜,过了一二年,我寄父或者又进京,我随了来,与你们还可见得一面。也未可知。或不然,你们出了京,到外省来,做个萍水相逢,也论不定的。若论我们的缘分,就是今日这一叙了,那也是天数,无可挽回,只好来生再见。或者情缘不断,再成个相识,或做了亲弟兄更好了。「说罢又哭。子玉劝道:」离合之数,原是对待的局面,有离自然就有合,难道不准你再进京来?适或玉艳将来也到江西去,也是难料的。如今且把心事丢开,你一路保养身子要紧。先有那十八站旱路,就极辛苦的。你再将身子伤感坏了,在路上更是不好,我们这片心也放不下。事已如此,只得听天由命罢。「琴仙将子玉看了一眼,叹口气道:」我何尝不这么想。前几天要他一天长似一天,把一月并做一天才好。到这两日,反要他一天短似一天,一会儿就上了路,望不见这京城里,倒也死了心。譬如人断了气,这魂灵随风飘去。偏又望来望去,还隔着一天。今日已是这样,明日又怎生挨得过去!「说着从新又哭。琪官道:「琴哥,不要哭了,我想你那义父是个好人,绝不至像那易老西儿,将人买去几个月,又不要了,那是何等俗物!况你这义父,又无亲生儿子,待你好是不用说的了。你人又聪明,不比我生得笨。他教你读起书来,飞黄腾达,也是意中之事。将来自然必念着患难弟兄。那时我们还要仗着你呢。况此去一路好山好水,游玩不尽,也不至烦闷。我明年满了师,也由我怎样,我找个便人,同着他来找你。我随便都愿意作,我实不愿唱戏。「琴仙道:」你来找我,要我活着才好。适我已经死了,你就怎样?不如你先寄封书来问问,得了我的信再来。「琪官道:」何必说死说活呢?哥哥总喜欢诅怨自己。「子玉道:「是极了,玉侬总要咒自己。譬如去年你进华府的时候,你也口口声声咒自己要死,如今偏好好儿的出来了。那时怎想到今日?那时既想不到今日,自然今日也想不到后日。焉知不应了玉艳的说话?我劝你放开些罢。若说玉艳要找个便人同到江西,这也不难。我们老爷现在江西,只要我太太肯教我去,我就同了玉艳来访你。」琴仙瞅着子玉道:「你真能到江西来吗?」子玉道:「这也没有什么不能,我要到江西省亲,自然太太也肯教我去的。」琴仙道:「若说太太的心,是慈悲的,就恐舍不得你,不教你去。」子玉道:「太太不教我去,我也要去。」琴仙道:「好容易?几千里路,你就想去,就太太准你去,我也不愿你去。况且你去了,又要回来,做什么吃这一路的辛苦?这个念头断不必起他,倒是我三年两年之内,进京来看你们为妙。你们一个都不准来。」于是谈谈讲讲,琴仙略减了些酸楚。琪官备了酒席,请他们二人坐了。今日就是八珍罗列,也难举箸,酒落愁肠,一滴已醉。三人勉强饮了一巡,琴仙已经醉了,离了席,到书桌边,看见那个水晶猫儿,真在都盛盘里,不觉凄然有感。见一个绝小的方锦匣子,揭开看时,是六颗骰子。琴仙放在手中,重新入席,拿了个空碟儿,对着子玉、琪官说道:「三心和同,有始有终。掷个全红。」琅一声掷下,却也奇怪,倒像有神明佑护着他,却好碰着六个全红。子玉大喜,琴仙也觉开怀。琪官笑了一笑,取骰子在手,也对着琴仙、子玉说道:「三心和同,后是相逢,二十四红。」又说道:「你们看我掷。」琴仙、子玉看时,也是个六红。子玉更加喜欢道:「这不用说了,两个全红,岂是容易碰着的?谢天地神明,先给个信儿。」琴仙还要再掷,琪官把骰子收起道:「不用掷了,两掷皆应了口,再掷就不能灵验了。」子玉恐再掷未必有全红,也劝琴仙不要掷了。若论这副骰子再掷一掷,保管也是个全红,何以琪官即行收起,不教琴仙再掷呢?原来这骰子六面皆是红的,并无二色,那是琪官做的顽意。今日琴仙被他赚了,解了好些愁闷。这一回也谈了许久,琴仙恐他义父回来,只得要早散,琪官也不好久留他。子玉想后日送他的人多,不好说话,便从身上解下一个小玉琴,送与琴仙道:「此是我常佩的东西,给你算个记念罢。」琴仙接了,一阵心酸,也从身边解下个五色玉梅花,递与子玉道:「这也是我常佩的。」子玉也收了,各人佩上。子玉道:「明日一天怎样?」琴仙道:「你也不用来了。后日起身得早,你断不要送我。今日就叩辞了。「跪将下去,子玉也忙跪下,两人对叩了头,站起来,两人眼泪像四串珠子一样,滴个不祝琴仙又与琪官也辞了行,也叫不必来送。琪官道:」这是什么话?就半夜起身,也是要送的。「琴仙、子玉皆谢了琪官,各人上车,洒泪而散。明日端午,道翁在园,琴仙也要收拾些零碎。那名旦九人,是要到子云处来贺节的,见了一见。子云也无心绪,没有请客,就止与南湘、次贤、屈氏父子,在练秋阁小饮了几杯,看了一看龙舟,应了景儿。到了初六日,道翁一早命家人押了行李先走,自己与琴仙到了辰初方才上车。其时送行的不计其数。道翁一班老友,有到园中来的,有在城外等候的。华公子本要出城亲送,道翁再三阻了,没有来,止打发家人代叩送行,预先送了程仪六百金。子云也送了六百,文泽送了二百,道翁的盘费很富足了。子云、次贤各备车马跟着,一直送出城外,直到十里之外皇华亭。只见南湘、仲清、文泽、金粟、王恂、子玉、春航,领着那蕙芳、宝珠、素兰、漱芳、玉林、兰保、桂保、琪官、春喜九个名旦,在皇华亭等候。道翁等连忙下车,极口辞谢。各人皆要把盏。那九个名旦见了琴仙,一齐上来,握手的握手,牵衣的牵衣。琴仙见了这九人,已觉悲酸万状。又见子玉躲在人后,在那里拭泪,不觉一阵心痛,头晕眼花,跌倒在地。慌得众人连忙扶起,拍的拍,唤的唤。把个子玉急得如痰迷心窍一般,直瞪瞪两眼,一句话说不出,泪落如雨。子云、次贤慌了,救醒了琴仙,便说道:「快扶他上车罢。」道翁交代家人刘喜好好服侍。子云谓道翁道:「令郎与他们几年在一处,一刻要分手,自然是难忍的。道翁先生,我们倒不敢久留了,一路福星,请升舆罢。」道翁见琴仙如此,心内甚慌,与诸人作了一个揖,又握着子云、次贤的手道:「从此别后,只好魂梦相随。感激之私,令人口不能说。惟祝诸公云程万里,富贵双全而已。「也不觉老泪涔涔,诸名士与名旦亦各洒泪。道翁上车,领着琴仙而去。正是:双轮碾动如飞去,回首云山已渺茫。众人劝回子玉,子玉直着眼睛望不见琴仙的车,才放声一哭而回。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九回爱中慕田状元求婚意外情许三姐认弟话说子玉送了琴仙回来,这一急一痛,便出了神,旧病复发,足足病了一月始愈。后来颜夫人已知琴仙出了京,道翁养为义子,倒也替他欢喜。且说春航断弦之后,田夫人又上了年纪,没有媳妇,总是不惯,不得已命春航从权选择清门。春航犹豫未决,意欲先觅个小星,又以北人生硬,总乏娇柔,只得先于老婆子、家人媳妇里头,找个细致的来服侍太夫人。那知道京里这些老婆子,是一万个里头拣不出一个好的来。一日雇了两个来,都是京东妇人,四十来岁,一个麻脸似蜂窝一样,发髻上罩着个马尾冠子,扎着裤腿,松松的似两个布袋,倒插得一头纸花,走起路来腰掀屁蹶,好不难看,且专门内外搬弄是非,四下里调唆,不是说这个作贼,就是说那个偷汉,也不过是想掩他自己的丑处。每每人家骨肉不和,多因此辈所使。内有一个更觉奇怪,沙盆大的脸,水缸大的肚子,伺候了老太太一顿饭,便一样事都不肯做。每一使唤他,他就装聋做哑的腆着大肚子,摆开八字脚,穿着薄底鞋,抽着关东烟,去找那些火夫打杂的,大哥长,大爷短,嘻嘻哈哈,坐在厨房土炕上,挤在人堆里,要他说笑个尽兴。隔一天还要出外半日,去找那些赶车、碓米、挑煤的孤身汉子解个闷儿。就见了春航,也要偷瞧一眼。春航如何看得惯这些东西,不到半月都撵掉了。又买了两个丫头,十二三岁,也是三等货。一日,赶车的周小三与蕙芳说起他的三姐,情愿进来伺候老太太,又夸奖他三姐粗粗细细件件皆能,还会缝衣写算,针线活计是不用说了。蕙芳也闻得三姐之名,收拾过潘三,想是个伶俐人,也想见见他,问他怎样收拾的。便与春航说了,举荐他进来,春航不好推辞,一口应允。这三姐因收拾潘三之后,心上也有些惧怕潘三要来报仇,故此小三在家,闲了两三个月,才得进了这个门子。后又见春航点了状元,老太太来了,也没有个中意的人伺候,所以想把他三姐带进,也便当些,省得一个少妇孤零零的住在外面,没有照应。这日三姐收拾进来,打扮得不村不俏,薄施香粉,淡扫蛾眉,鬓边簪一朵榴花,穿了一件月布衫,加个夹背心,水绿绸子裤,翘然三寸弓鞋,细腰如杵。进见春航,叩了头。春航一见,大为失惊,以为周小三的媳妇,自然是粗笨的,再不料如花枝一般,便和颜相待,命他去叩见老太太。田老夫人一见三姐,甚是欢喜,更兼三姐千伶百俐,无一样伺候不到。不但田老夫人,连春航与蕙芳身上,也很用心。做出菜来,比京城里的厨子高了十几倍。老太太常给蕙芳东西,叫三姐送出来。三姐未见春航时,小三也没有对他讲过,当他不过寻常相貌。及见了那样的风流潇洒,如金如玉,那怜才爱貌之心,人人一样,自然格外尽心。再见了蕙芳的人才,觉得自己比起来,竟差得多远,心里反觉自愧。偶然与他说句话,分外高兴,所以待蕙芳殷勤之处,更是不同。见了几回,也熟识了。一日,春航不在家,蕙芳独坐在书房里。老太太知道蕙芳来了,便叫三姐送点心出来。三姐托了碟子,到书房门口,先咳嗽了一声,然后进来,笑容满面的叫了一声:「苏大爷!」蕙芳也带着笑,回叫了一声「三姐!」三姐道:「这是老太太给你的。」说着,将碟子送到蕙芳手边。蕙芳见他十指尖尖,套了银甲,就接了放下,道:「请三姐叫我的名子,谢老太太的赏。」三姐答应了,把蕙芳打量一番,蕙芳便触起潘三的事,想要问他,却又不敢。三姐慧眼一观,已瞧出蕙芳像要问他什么,便呆呆的看着蕙芳,等他问来。蕙芳被他不转眼的看着,倒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想道:「我看他这个光景,就问了他,他也未必怪我。」便笑盈盈的走近一步,叫了一声:「三姐!我有一句话要问你,又怕你要恼,不知好问不好问?」三姐微微笑道:「什么话好问不好问?」蕙芳又陪着笑道:「我知道三姐是个女中豪杰,把那潘三收拾得爽快,是真有的事么?」三姐听了,脸上一红,低低的「啐」了一声,带着笑转身便走,又道:「我道你问什么,谁又认得潘三?是那里听来的话?」走到帘子边,那枝银挖耳插得本长,抓着帘子,落下地来,回转脸来,又是一笑,拾起插在头上,急急的进去了。蕙芳虽然碰了个钉子,见他还没有什么恼,尚是笑了两笑,也还放心,然终悔自己失言,这事原不该问他。蕙芳回去了以后,来了两次,没有见着三姐。一日,蕙芳又来,春航未回,在书房闲坐,听得三姐脚步声在他门前过,急出来望时,见三姐到二门口叫小三说话。说了话进来,蕙芳意欲招陪他几句,见他底了头,当不看见。及走过了书房门口,又回转脸来,却正与蕙芳四目相对,三姐低鬟一笑而去。蕙芳自此以后,也看出没有恼他的意思了。却说春航要续弦,选择清门之语,传入苏侯耳内,正合他意。便在武选司郎中杨方猷面前,略露了些口风,似要他去对春航说,托人来求的意思。杨方猷是春航的房师,心中甚喜,即来与春航讲了,叫他请人去求亲。春航倒有些踌躇,因苏家是世禄之家,门庭?@ 赫,自己虽成了名,依然寒素,因此有些不愿。且未知那位小姐怎样,也要留心一访。但系座师愿与他联姻,且是房师来讲,怎好推辞?口内只得允了。又说禀过家慈,再来覆命。杨公去后,春航知道子云与苏侯最好,且慢禀高堂,先找子云访问。到了怡园门口,见有一辆绿围车,八匹马挤在一边,知道有客,跟班问明了,是华公子在园。春航便先到清凉诗境找南湘去了。却说华公子为琴言之事,与子云有了嫌隙,如何又到怡园来呢?这华公子是一时气性,写了那封恶札。过了两日,使有些自悔了。谁知子云只当没有事的一般,又不来招陪他,心内殊觉无趣。后与屈道翁送行,道翁倒把子云的好处说了一番。又说起扶乩,琴言与他前世原是父女,并将那首诗通身念给他听。华公子听了,心中着实骇然。道翁又赞琴言多少好处,现在认为义子,带他到任。华公子冰消雨霁,倒有几分过意不去。再将琴言细细一想,真没有甚么不好,倒冤了他,便也赞了几句。道翁去后,次贤又来,才将这事澈底澄清的讲了一番,华公子始悔自己孟浪,又念与子云两代世交,为这点事绝交,是给人要议论的。又因他是个盟兄,只得尽个弟道,下口气先去招陪他。先是道翁、次贤已将华公子懊悔之意与子云讲过。子云是大度包容的,既是他先来,岂尚有芥蒂之意?便与从前一样相待,绝不题起那事。华公子忍不住,只得说误信浮言,认了不是。子云也安慰了好些话,留他在春风沉醉轩小饮了一会而散。次贤、南湘皆未在坐。南湘昨夜于子云去后大发酒兴,邀了次贤下船,两人喝了一坛,把个次贤喝得大醉。南湘掉了水里,家人救了出来,已是喝了几口水。今日腹胀腰疼,起不来。次贤也是昏昏沉沉的睡了。春航到他们房里谈了一会,打听华公子去了,才到子云处来。此时子云在宝香堂,见了春航进来,连忙迎接,彼此谈了些话。春航问他与苏侯是师生,可知他家的细底。子云道: .「你问他做甚?」春航将杨方猷的话对子云讲了,子云连忙称贺道:「恭喜,恭喜!这个喜,比你中状元还要大些。」春航笑道:「不过显官罢了,知道成与不成,吾兄倒先贺起来。」子云道:「显官什么要紧,又不要借他声势。但这个苏侯是我的中举座师,又是家兄会试房师,又是家严的盟弟,两重年谊,一重世谊,是极好的好人。这还别管他。我为什么说比中状元还要喜呢?我那两位世妹,真是绝世无双,有名的苏氏二乔。大世妹就是华星北的夫人,今年二十一岁了,名叫浣香。方才说的二世妹,叫浣兰,一母所生的。若结了这个亲,就要叫你喜欢得说不出来,那时你才信我这句话。」春航听他说得这样好,似信不信的,便道:「怎样的好处,你如此称赞?你且把他的大概说说,你见过这人吗?」子云道「怎么没有见过?他姐妹两个跟着师母,常到我家来看我们家母,且与我内人是盟姊妹,就见我也不回避的。从大世妹出嫁后,他一人就不高兴来,或是等他姊姊归宁时,也还同来走走。说也奇怪,这句话我此时对你讲,你必不信。如成了,你一见面,就明白他姊妹二人相貌,与苏媚香真是一模一样。大世妹还只有七分相像,二世妹竟有九分,比媚香还要娇柔些,艳丽些。媚香到底是个男身,自然不及女子娇媚。」话未说完,春航就乐起来,道:「这话果然么?我有些不信。怎么同了姓,又会同了相貌呢?」不觉大笑起来。子云听了,也是好笑,说道:「信不信由你,就算我说谎的。」春航深深作揖,说道:「小弟孟浪,仁兄幸勿见罪。但仁兄与苏老师如此交情,弟此时如请冰人,定非如兄不可了。」子云道:「我就不会做媒,这事不敢效劳。既是杨四爷来讲了,就请杨四爷为媒,何必又要我去呢?」春航又作一揖,子云佯作不见,并不还礼。春航笑道:「杨老师是他的属员,见了拘谨得很,不便说话,要我另请人去说,吾兄素肯成人之美的。且他人去说,苏老师也未必见信。言以人重,定非吾兄不可。」子云停了一会,说道:「适或是我赚你的,将来不要怨我么?」春航又连连作揖,子云只得应了,春航告辞而去。子云过了两日,回拜华公子,进城顺路到了苏府。正值苏侯下衙门回来,请了进去。子云请了安,又进去见了师母,说他夫人与师母请安,苏夫人也问了好。苏侯让进内书房坐下,谈了一会,子云将春航春间断弦,闻二世妹贤淑之名,奉母命求亲的话说了。苏侯故作沉吟道:「看田修撰文才品貌,是极好的,而且也是个旧家,但不知品行如何,我最怕的是轻薄少年。年兄既是至交,必深知道。」子云道:「这田修撰的品行,是人人尽知,也不须门生多讲,老师可以问得出来。真是廉隅砥砺,孝友兼全的。「苏侯哈哈大笑道:」足见年兄取友必端,自然不用说了。「子云道:」老师春风化雨之中,岂生莠草。「苏侯大乐,留子云小饮,问近日见华星北无有。子云答以方才从那里来。苏侯又问:「园中想必收拾得更好了,我竟一二年没有来逛园了。」子云道:「比初成时又更好了些,花木比从前繁盛了,池子也开通了。」苏侯道:「我这几年也实在忙,竟没有一日空闲,倒是你们师母心上想来逛逛,如今天气又热了。」子云道:「门生回去,叫门生媳妇择个日子,请师母与世妹逛园。」苏侯道:「等天气秋凉再看罢。」子云又问春航之事,苏侯道:「年兄为此而来,老夫怎好推却,请致意田修撰就是了。」子云深深打了一恭谢了。苏侯又问他椿萱在任安好,想常有府报回来,又问令兄在淮扬也好?子云道:「家严是前月打发家人进京来的,托赖安善,僚属军民以及外洋客商,尽皆静谧,物阜年丰,颇称安逸。家兄新署运司,前月有禀帖与老师请安的。「苏侯道:」不错,不错,我也才写了回信,几天就忘了。又带了些东西来,我还没有道谢。「子云欠身说声」不敢「。又道:「家兄今年又添了个舍侄。」苏侯道:「一发恭喜。」又问道:「令泰山如今升到福建,比云南自然好些?」子云道:「前在云南巡抚任上,事情还少。如今是浙、闽两省,且兼着外洋,却繁得多了。「苏侯道:」你们泰山是与我同年,又且同馆,这件事,想他与你们讲过。我们留馆那一日,他晚间做梦,仪从纷纭的到一处地方,一个牌楼上面写着福地两字。他预先知道要到福建去的。他的令郎今年几岁了?「子云道:」今年才八岁。「苏侯道:」他比我长四岁,今年五十五岁,已有八岁的儿子。我五十一岁,却一个也没有。「子云道:「就五十外得子,也不算很迟。德门世胄,无须虑及此的。」苏侯道:「我已不作此想了。尊大人今年是六十几了?」子云道:「家严六十三,家慈六十二。」苏候道:「尊翁是何等福分!那年在京时是五十九了,须发光黑,那里像花甲之人,正是龙马精神,我们是比不上的。而且尊公的福气那是世间全福,就是令泰山也比不上他。」子云道:「总是天恩祖德,家父一路算平稳,没有遇着风波。至于家岳也就遇着好些蹭蹬的事。」苏侯道:「海楼先生过于耿直,我想做他的属员是不容易的。」又问道:「今年有个点庶常的叫史南湘,是大名道史同年的儿子。这人倒有些才名,只不见他出来。」子云笑道:「史竹君是个清高疏放人,现寓在门生园里,老师有教训他的话?」苏侯道:「也没有什么话。我就听得有人说,他见那些前辈的礼数,不大合式。有人议论他狂,或是他才入翰林,不知这些礼数也未可知的。至于那前后辈的规矩也太严,就是我从前在馆中,也有人议论的。已后教他留点神就是了。「又道:「今年秋间有宏词之试,这个科名已有五十年没有考了。年兄广交,于那些海内人才及世家子弟,有所见闻,有真才实学的么?」子云道:「老师垂问,门生不敢不对。海内人才甚广,门生孤陋,也不能广交。但在世家及各大员子弟,与四方乡会试诸名宿,门生熟识往来却也不少,但是人云亦云的多。就有一位老前辈,近来又赴任去了,叫屈本立。想现任官,在京也不能考的。」苏侯道:「屈道生么?他是孝廉方正,可惜了,屈在下位。不然倒好保他。还有那南京名宿金粟,也因限于成例不能保举的,真真令人可惜。此外呢?」子云道:「此外尚有几个,都是英才未发的人。翰林院侍读学士梅公之子名子玉,目下少年中有景星凤凰之誉。」苏侯点点头。子云又道:「已故翰林院编修颜庄之子名仲清,现任礼部尚书刘大人之子名文泽,内阁学士王大人之子名恂。此外,还有苏州拔贡生高品,湖南优贡生萧次贤。这几位都是名下无虚,与田修撰、史庶常朝夕观摩,是门生往来无间的。其余不知其他,不敢滥举。」苏侯听了,掀髯大笑:「怎么你举的人,多半是我的年侄?你不要阿私所好,叫我听了喜欢。」子云笑道:「这个门生怎敢,至于老师的同年故旧,门生却也不能尽知。」苏侯笑道:「这是老夫戏言,年兄岂肯阿私所好,你方才说这几位,就是那两位明经,我不知道他家世。至于梅铁庵、王质夫、刘定之,及已故的颜穆堂,还有你令泰山袁海楼,与史庶常的令尊史鉴湖,都是我们同年。现在还以还有些做部属司官的,有几位做州县的。这也是人生不齐之数。我们这一科也就算好了,已经有好几位坐了一品。」又讲了些别的话。子云坐久了,见时候不早,告辞出城。在车内想了一会,道:「湘帆太便宜了,不如等他来求我,我再与他讲。」便一径自回宅子去了。明日,春航果然来找子云,子云只推宅里有事,叫春航在南湘、次贤处等了一日。明日又来,子云又不见他。春航明知子云故意作难,然心上又恐怕此事不谐,只得忍耐了性气,第三日又来,才见了子云。子云笑道:「这几日,吾弟有甚么要紧事,连日来找我?」春航笑道:「已经三顾了。我知道前日失言,仁兄因此怪我。」子云笑道:「岂有此理。我辈肝胆之交,就说错句话,也断无怪理。」却说闲话,不提起苏侯的事来。春航性急,只得问道:「前日吾兄进城会见苏老师么?」子云道:「谈了半日,到赶城出来的。」春航见他神色不像,心中疑虑,只得问道:「所托之事怎样?」子云道:「有几分可望。」春航听了大疑,心中想道:「据杨老师说,是他愿意,怎么如今只有几分可望,此话怎说?难道杨老师是意想情愿的话么?」便问子云道:「据吾兄看,他的意思是怎样,与敝房师之言对不对?」子云道:「苏老师却是赞吾弟人才学问,真不愧状元,联姻原可。就不晓得那里听了一句闲话,我却替你分辨了许多话,他方才半疑半信再商量。「春航听了,倒猜不着什么意思,便问道:「他听了什么闲话?」子云说:「我说又恐怕你要恼,我不说罢。」春航道:「我恼什么,吾兄只管实说。」子云笑道:「那句话问得我也好笑,他说:」我听说现有个状元夫人在家,也姓苏,还是有恩于他,怎么还要续弦呢?‘「春航臊得满脸通红,说道:」岂有此理,吾兄怎么讲起这些顽话来。弟固不足惜,兄应为媚香留一地步。「子云笑道:」这是他的话,关我甚事?「春航笑道:」吾兄也顽得我够了,到底怎样,如今倒不是他求我,是我求他了。「子云道:」你肯去求他吗?若专心去求,跟紧了他,一个月两个月后,自然他发起善心来,应许你了。「春航听他句句机锋,心上有些气,面上有些羞,因是子云,不好顶撞他,只得陪笑说道:」并不是我要紧,是我家慈之命,以早成为妙。今日家慈又谆谆的命弟拜求仁兄,务以早成,将来命弟一总叩谢。「子云大笑,看着春航道:」你真是个好汉子,跌得下,爬得起。既说是老伯母慈命,愚兄敢不竭力为弟一谋?或者竟可有成,也未可定。「春航大喜,连连谢了。只见次贤、南湘进来,大家坐了。子云即将苏侯问南湘的话,与南湘说了。南湘听了,不觉双眉一扬,说道:「没有什么错处,我也照着人一样。况且那一天同着人去的,并不是我一人,怎么就是我错,又单是我狂呢?这就难了,这就难了。」春航笑道:「礼数是不会错的,或者你那神色之间,有些错处也未可知。」南湘瞅着春航道:「我倒请教你,什么叫神色之间有些错呢?」大家也就不言语了。次贤问子云道:「湘帆的事如何?」子云道:「可成。」又将苏侯问他访些真才实学的人,就将对苏侯所举那几个,一一讲来。又对南湘道:「原来你们都是年谊。」南湘道:「原是年伯,但从前却不大往来。」子云道:「闻考宏词定于八月初一日,如今只有两月多了,怎么高卓然还不见来?」春航道:「他连信也没有一封,不知在家做什么,真荒唐极了。」次贤道:「我想卓然必是羁留在什么地方,大约下月总会到来。他在家里是要本省督抚保荐的。」四人谈了一会,春航辞回,将子云去说亲的话,一一告禀,太夫人甚为欢喜。即又请子云说定了,择日先过帖子,俟定日之后,再行纳采。后来定于七月初七日。春航将此事与蕙芳说明,蕙芳也替他欢喜。春航又述子云之言,说这位苏小姐像你竟到九分。蕙芳笑道:「这不是糟蹋人么?一个千金小姐像了我,还说好,我们算什么人呢?」春航道:「只怕未必如你。若果然像你,我就心满意足了,当他菩萨供养,天天拜他。」蕙芳笑道:「你嘴里常说,我就没见你拜过谁。」春航笑道:「你要我拜么,我就拜。」果然先对蕙芳作了一揖,蕙芳一笑,连忙走开道:「不要折杀了我,留着拜你那位状元夫人罢。」春航笑道: .「方才倒有一人讲。」蕙芳道:「讲什么?」春航想了一想,道:「没有讲什么。」蕙芳道:「你说方才有人讲,怎么转口又说没有呢?」春航道:「讲就讲那状元夫人的一句,原是姓苏。」蕙芳脸一红,瞅了春航一眼。春航不敢再说,蕙芳也不问了。春航道:「你也应该成个家才好,就是配得上你的人少。」蕙芳道:「这话倒也不错,我也这么想。我们对亲,好人家是不肯的,那小户人家的女儿,我又不要。况且我们这些人,被那些无耻的东西闹得不像个样子,谁肯信我们是清清白白的呢?我想与其娶小家之女,倒不如娶大家之婢,那礼貌性德倒是见惯的,也没有那小模小样。就是一件,只怕主人已先受用,这倒十有八九。「春航笑道:」这是必有之事。我想度香家的丫鬟就不少。「蕙芳道:」度香自然是有好的,他家的闺范也好,从没有遇见丫鬟们到园里来,况且隔着一条街,也不便来。只闻得华公子的丫鬟最多,而且都好。我们有一回在他家唱戏,看见帘子内有一大群,有男装的,有女装的,粉白黛绿,也望不清楚。「春航道:」将来苏侯赠嫁过来,我想必有几个丫鬟,如果有好的在内,我送一个与你。「蕙芳笑道:」多谢,多谢!那时我只好在这里伺候一辈子,算田、苏两姓家奴了。「春航道:」言重!言重!我自有个道理,决不教你受一分委屈。而且也是顽话,知道有好的没有好的?我想世间错配的真有,咱们家里的周小三,倒有这么个好女人,岂不冤枉了他。「蕙芳道:」你爱他么?「春航笑道:」岂有此理!我不过说说罢了。「蕙芳道:「这爱字也没有什么要紧,爱好之心,自然各人难免的。这三姐不但人生得好,而且还灵慧异常,倒是个贞节妇人呢。」春航笑道:「灵慧有之,贞节未确。」蕙芳笑道:「你没听见他收拾过潘三么?」春航笑道:「也有所闻,那是潘三这般嘴脸,自然应收拾的。你方才说爱好之心,人人有之。设使你做了潘三,他就不忍收拾你了。」蕙芳道:「你何不试试他?他在你这里,就想收拾你,也不敢的。」春航笑:「一发胡说了。」忽然跟班的来请,道:「房师杨老爷有要紧话商量,就请老爷过去。」春航即吩咐套车,换了衣服去了。蕙芳此时闲着,一人在寓里也闷,唯有到各相好处走走。春航去了,蕙芳正走出来,忽听得咭咭咯咯之声,一回头看是三姐。蕙芳笑面相迎,三姐也笑盈盈的说道:「好几天不见你来。」蕙芳道:「我倒天天来的,就不见你出来。」三姐道:「老爷出门去了?」三姐把蕙芳腰间的表套子看了一看,道:「这个我也会做,我还会做戳纱的荷包。」蕙芳笑道:「何不赏我一个?」三姐笑道:「我的东西不给人。」蕙芳道:「将针线给人,也不要紧。」三姐瞅了他一眼,问道:「你今年贵庚了?」蕙芳道:「十九岁了。」三姐道:「倒与我是同庚,只怕月分总比我小,你是几月?」蕙芳道:「三月。」三姐道:「我比你长,我是正月。」蕙芳道:「你是我的姐姐,我以后就叫你为姐姐。」三姐笑道:「我不配。」蕙芳道:「我又冒失了,我原不配做你的兄弟。」三姐道:「我说我不配,你有什么不配呢?你肯叫我姐姐,我就叫你兄弟。」便接口叫了一声:「兄弟!」蕙芳也叫了一声:「姐姐!」三姐又道:「我前日真怪你有点冒失,怎么你问起潘三那事来?这事干我什么事,那是你姐夫做的事情,与三兄弟报仇,我瞧还没有瞧见潘三是什么样儿呢!这句话你若问了别人,只怕就不好。幸亏是我,我因为是你问我,我所以不肯恼你,若第二人我依他么?兄弟,我明日送你对荷包,你只别告诉人说我给你的。你若说了,惹得这个又来要,那个又来讨了。「蕙芳谢了。又立谈了一会,各自散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